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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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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溫這一日,過得勞心勞力。一旦放松下來,便覺困頓異常。

用過晚膳,便徑直躺下歇息了。

再醒來時,屋內很靜。

唯有一絲調皮晨光,雀躍竄過百子千孫幔帳,落在正紅錦被的並蒂蓮開紋路上。

宮廷內造出來的物什,精巧細致。灼上陽光,栩栩如生。

既為連理,百年並蒂。

到這一刻,容溫才確切相信,自己真的成親了。

有些微妙。

但又說不出,這種微妙源自於何。

櫻曉端著銅盆進屋時,容溫依舊沒想出個所以然來。索性不費那個腦子了,任由宮女們伺候著梳洗。

桃知抽著容溫上妝間隙稟道,今日一早,公主府的長史及護衛首領便到了郡王府,按例候著給新主子請安。

“我需先去前廳認親,你請長史和護衛首領稍坐些時候。”

皇家公主大婚第二日,因身份不同,雖不用遵民間習俗,給公婆磕頭奉茶,但最基本的認親儀式還是有的。

只不過,這儀式是反過來的。

按皇家例,公主的認親儀式為,公主端坐上首,由額駙的父母兄弟挨個兒上前給公主跪地請安。

“奴才已安排下去了。”桃知點頭,神□□言又止,沒個笑模樣。

容溫放下手中的日永琴書簪,微微側眸,問道,“怎麽支支吾吾的,還有別的事?”

櫻曉性子急,不待桃知應聲,已爽利的接過話頭。

“是有事,但不是什麽大事。不過是長史不知如何安排那位試婚格格扶雪,今日索性把人帶來了郡王府,請公主示下呢。”

按理,試婚格格的歸屬,多半是成為額駙側室。當然也有可能被公主收為侍婢,只不過這樣的情況極少見。

這個扶雪雖然頂著試婚格格的名頭,但在試婚當夜,被囫圇送回了宮中,估計連額駙面都沒見上,身份尷尬。

長史既不敢越殂代皰,給她安個額駙側室的頭銜。更不敢做公主的主,收她為侍婢。

把人送來請容溫示下,倒也正常。

只不過,這才容溫新婚第二日,長史便用這等事來煩擾。

往好裏說,是處事謹慎。往壞處想,便是沒眼色,觸黴頭。

桃知生得細眉細眼的端肅模樣,心思也最為細膩,難怪面露不虞。

“你別氣,也別板臉。”容溫笑瞇瞇的,拉了桃知袖子一把,“否則讓小宮女們看了,肯定會奇怪我這裏怎會一夜間多出個掌事嬤嬤,怪嚇人的。”

“噗——”替容溫綰髻的圓臉小宮女忍俊不禁,嗓音脆生生的,天真嬌俏。

勾得這被大紅顏色壓抑的新房,都似活泛了幾分。

桃知唇角不自覺跟著抿了抿,冷臉再難掛住了。

說笑歸說笑。

容溫還是正經考慮了一下如何安置扶雪才最妥當。畢竟就這遭遇來瞧,也是個苦命姑娘。

可一切事先考慮,都趕不上變化。

容溫領著宮女們出門,準備去前廳認親時,方踏上抄手游廊,倒座間突然沖出去一道纖細靈活的身影,左右侍從阻攔不及,那人便“啪嗒”往容溫面前一跪。

櫻曉擋在容溫面前,高聲斥責,“何人如此沒規矩!”

“奴才扶雪,給公主請安。”

容溫居高臨下覷著扶雪,無聲打量。

容色平常的一個姑娘,好在在面皮白凈,身形嬌小,聲音嬌嬌怯怯的,給她添了幾分玲瓏柔軟的美感。

面上乍然一看,倒是好拿捏的,難怪太後會挑中她做試婚格格。

容溫示意櫻曉不必緊張,淡聲問,“你攔路,所為何事?”

“求公主開恩!”扶雪眼淚汪汪的,正事沒說,反倒先“哐當哐當”給容溫磕了幾個響頭。

容溫皺眉,她最不喜這樣動不動哭天煞地叩頭的,好似她仗著身份做了什麽欺壓人的惡事一般,“你有話便直說。”

扶雪顯然沒料到容溫反應這般冷淡,長長的眼睫眨了眨,拖著哭腔開口,“求公主開恩,奴才不願做額駙側室。公主若是有善心,請讓奴才跟在您身邊伺候吧。”

容溫聞言,先是一楞,爾後有些匪夷所思的問,“你既不願做額駙側室,當初為何要做試婚格格?且莫說你是被主子硬選上的,太後和善寬仁,你若是露出丁點不願,她必不會勉強於你。”

“奴才家窮,做試婚格格有筆額外的賞銀。”

扶雪嗓音卑怯,透著淒苦,“公主,奴才錯了,不該貪圖錢財。可奴才實在沒辦法了呀,奴才自幼喪母,阿瑪又常年臥病,兩個兄弟年幼撐不起門楣。奴才別無他法,才……”

容溫打斷,註視扶雪,“所以,你是在拿了賞銀之後反悔了?”

冷淡疏離,喜怒難辨。

“是,可是奴才也實屬無奈……”扶雪不敢擡頭看容溫,卻也能從她的問話中覺出冷落不喜。

心裏頓時慌得不行。

按她事先打聽來的消息,都說大公主脾性與太後如出一轍,吃齋信佛,心慈手軟,屬面人兒的。

她這與大公主對上了,方知道聽途說不可信。

可她已走到這一步,沒了退路。

扶雪一咬牙,再次磕頭,“奴才是個命苦的,求公主憐憫,求公主憐憫!”

哭哭啼啼,很是可憐。

可容溫在壽康宮,見慣了哭得梨花帶雨來求太後做主的後妃。斷線珠子似的眼淚,早把她憐香惜玉的心思沖淡了。

“言不信者,行不果。”容溫淡聲道,“你為人無信,出爾反爾。為奴不忠,哄騙主子。本公主這裏,用不著你。隨長史回去吧,讓他安排你。”

聞訊趕出來的長史,正好聽見容溫這話,忙不疊的下跪領命。

扶雪算計一場,怎甘心落得這般結局,張口還欲哭訴什麽。

餘光瞟見,一雙繡工精美,墜著瓔珞流蘇的繡鞋行到她身側。

流蘇晃蕩,女子清麗的嗓音,似含了冰片。

“還有,本公主心善與否,勿需你評判。”

扶雪的身子,一下軟了下去,頭腦耷拉。

容溫徑直略過她,往外走去。

這一遭耽誤,郡王府的人估計已在前廳候著了。昨日才那般鬧過,她去得太遲,可不好。

容溫腳步急,未曾留意到,院內翠竹芳草後,多了兩道不屬於金枝院的身影。

直到“嘭嘭嘭”的異動接二連三,自花圃處響起。

略有些耳熟的聲音傳來,“臺吉,臺吉我是不是壓你腿了?”

容溫一行人聞聲,駐足望去。

只見植滿奇花異草的四方形花圃間,正對她們,歪七倒八摔了兩名身著蒙古袍服的男子。

其中一人身側,還滾了輛輜車。

這稱呼,再加上腿腳不便之人才會使用的輜車。

櫻曉當即反應過來,不可思議的問容溫,“公主,聽聲音,那……那似乎是額駙身邊的烏恩其吧。那他邊上的豈不是……”

容溫頷首,與歪坐花圃中的年輕男子隔著院子對望。

昨日她還在想,那樣深刻銳利的五官,若是睜開眼看人,氣勢怕是淩厲如刀。

可如今……

容溫目光先是落在男子佯裝鎮定的面上,爾後往他‘花紅柳綠’的頭頂逡巡一瞬。

指甲掐著手心,才沒笑出聲。

偏頭側眸,吩咐身後隨行的宮人,“額駙傷了腿,偶然發生意外也是有的,你們去幫幫額駙。”

宮人們領命,一溜煙兒小跑上去,幫著烏恩其把班第從花圃裏扶到輜車上坐好。也替他整理了形容,摘掉了那頭頂紅紅綠綠的花葉。

容溫踩著花盆底,這時也走到近處了,“額駙可還好?”

很是自然的關切,焦急中不失皇家氣度。

班第擡眸,看向容溫。

那是一雙摻雜著些許淡灰色的瞳仁,像紫銅鎏金大鼎裏冷卻的香灰。

因仰望的姿勢,越發顯得他眉骨高挺,眼窩深邃。眉宇間那絲漠然不耐,也就更分明了。

不過片刻功夫,他身上已找不到方才的狼狽陰影。隱約間,還帶了幾分兇悍殺伐之氣。

“殿下。”他開口,字正腔圓的滿語,“無事,多謝殿下關心。”

其實很少有人這樣喚容溫,宮中習慣稱她大公主。不過,容溫還是和潤的頷首回道,“額駙沒事便好。”

兩人雖是夫妻,但說來卻是第一次正經見面。

言語動作間,數不盡的疏離。

場面話說完,便自顧靜了下來。

烏恩其左看右看,想起郡王的吩咐,忙不疊的打圓場。

也是從他的話語中,容溫才知曉班第之所以一早出現在金枝院,其實是來接她去前廳認親的。

只不過來的時機不湊巧,一進門便見扶雪跪在容溫面前哭天喊地。

這樣的場合,班第露面未免尷尬,索性往花圃邊避開。誰知烏恩其缺心眼兒,忙著看戲,直接把他的輜車推花圃裏去了。

烏恩其口氣分明很正經,容溫一行人卻聽得想笑。

容溫抿了抿唇角,主動打圓場道,“時辰不早了,快些去前廳吧。”

“好。”烏恩其應道,一瘸一拐的推著班第的輜車跟上容溫一行人。

“你可是方才摔到腿了?”容溫眼神落在烏恩其拖拖拉拉的左腿上,“我有隨行禦醫,傳來給你瞧瞧?”

“不用不用。”烏恩其下意識偷覷班第一眼,把頭搖成個撥浪鼓,“屬下的腿……屬下的腿是昨夜被蚊子咬了。”

這才剛入春,哪來的蚊子。

容溫心生莞爾,正好瞧見烏恩其偷覷班第的小動作,便也隨之望了過去。

目光一閃,敏銳發現男子寶藍袍服下擺,濡濕了小團深色。

“血!”容溫眸瞳一縮,迅速偏過頭,眼神落在別處,慌亂掏了張帕子遞向班第。

過了片刻,帕子才被接過去。

“公主,你沒事吧?”桃知扶住容溫胳膊,擔憂問道。

容溫搖頭,待那股暈眩的感覺散去,才問道,“額駙的傷怎麽樣了?”

“舊傷崩開些許而已,無礙。”班第說這話時,口氣淡漠至極。仿佛那是一只羊腿牛腿馬腿,反正不是他的腿。

烏恩其不放心,想湊上去瞧瞧傷勢。

結果無意間對上班第似笑非笑的眼,嚇得渾身一激靈,兩條腿不自覺抖動。

昨夜他趁臺吉被藥效未過,暈了過去,把他胡子剃了。

半夜臺吉醒來,發現他做的好事。迫於行動不便,倒沒提刀砍他的意思。

但也是先拿這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睇他。

然後大概是本著‘剃毛還毛’的想法,猝不及防甩了把老銀鑷子在他臉上。

讓他就著月光,摸索著,一根根把自己左腿腿毛硬拔了。

整整一夜,他都在酸爽刺激的邊緣徘徊啊。

今早直接瘸了。

這會兒,他本就還未把臺吉的氣哄順,結果又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把臺吉推花圃裏去了。

弄崩傷口是小事,反正臺吉皮糙肉厚,重要的是他讓臺吉丟臉了。

堂堂草原男兒,頭破血流無所懼,就是不能丟面兒!

烏恩其一背的冷汗,預感自己的右腿也快保不住了。

容溫有輕微暈血癥,尚且自顧不暇,並未留意到班第與烏恩其這番眼眉官司。

待她完全緩過來,這對主仆早已恢覆正常。

班第把帕子疊了疊,還給她。

容溫不確定上面是不是沾了血,沒敢伸手接。

桃知見狀,悄無聲息的把帕子拿了回來。

不知是不是容溫的錯覺,她恍然間,似在班第那張冷臉上,捕捉到了一絲嘲弄。

這一路上,意外一樁接一樁。

容溫、班第一行人到郡王府前廳時,多羅郡王等人的茶盞已換了兩次了。

但多羅郡王面上,卻絲毫不見郁色。

一雙小眼睛,炯炯有神的在容溫與班第之間轉了圈。

兒郎英武,姑娘柔美,最是般配不過了。

多羅郡王越看越覺得自己眼光不錯,撫著胡須,笑瞇瞇的招呼容溫,“金枝院離前廳有些距離,公主一路過來累了吧,快請上座。”

大概是因為昨日,容溫說過的“右主左客”規矩,多羅郡王今日特地自己坐了左邊的客座太師椅,把右邊主人的位置留給了容溫,十分妥帖。

“多謝王爺。”容溫淺笑告罪,“路上有事耽擱了,勞煩諸位久候。”

多羅郡王爽氣的擺手,“今日是認親儀式,既是一家人,公主何必說兩家話。來,我給公主介紹介紹這府裏的人。”

多羅郡王原本是打算讓班第給公主介紹的,兩人也能趁機多說些話,熟悉熟悉。

可是轉念一想,晨起他才與二弟鄂齊爾輪番上陣,威逼利誘逼了班第去金枝院接公主。

此時若是再勉強班第,按班第的驢脾氣,肯定不會連續妥協兩次。屆時說不定還會因操之過急,得不償失。

多羅郡王心裏的彎彎繞繞,容溫自是不知。

只極配合的聽多羅郡王給她介紹廳內眾人。

因蒙古之地與關內環境不同。從前隨大清舉兵入關時,戰死者二三,不適關內環境,染天花惡疾去者六七。

朝廷遂下令,在蒙古入關處設了關卡,重兵把守。

牧民百姓不得擅自踏出蒙古之地,王公貴族亦是無召不得出蒙入京。

每年只有出過痘的王公,才有資格在年節入京朝拜皇帝。未出痘者,則留在封地,等候皇帝北巡時接見。

多羅郡王府此次因與皇家結親,得以在非年節時入京朝見。

不過,他們府上出過痘疹,有資格入京的人也不算多。加上班第這個新郎官,郡王府此次只來了六人,且無一隨行女眷。

在座除容溫外,都是男人。認親儀式顯得格外簡單,甚至有幾分寒酸。

除多羅郡王與班第,剩餘四人按照身份高低順序,依次上前給容溫見禮請安。

最先上前見禮的是班第之父,鄂齊爾。

容溫昨夜與他打過照面,但完全沒想過,這樣一個卑弱膽小,當著她的面說話都結巴的中年男人,會是兇名遠揚的班第的父親。

“老臺吉不必多禮,起身吧。”容溫把詫異按在心底,面上掛著得體的笑容,把事先準備好的烏木暗雲紋錦盒親手贈給鄂齊爾。

鄂齊爾誠惶誠恐,剛站直的腿又給跪地上去了。

容溫楞了楞,目光下意識掃向廳內眾人,發現他們都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,連眉頭都未多擡一下。

這……

容溫沒敢多說什麽,因她怕自己再說下去,鄂齊爾會當場“哐哐哐”給她磕幾個響頭。

鄂齊爾之後,上前見禮三個人都是班第的兄弟輩。

年輕人,膽子大,規矩也不似鄂齊爾那般重。

見禮贈物,幹凈利落,一點都不攀扯旁的。

容溫總算能松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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